颠簸的车驶过蜿蜒的山路,在镇口停下。
远山的积雪还未消尽,3月的北方还是寒风凛冽的样子;夕阳垂暮,街口不知谁家的狗几声狂吠,打破了小镇的宁静。如今的小镇早已重新修建了道路,告别了低矮的平房,却不知为什么,反倒让人感到几分凄凉落寞,连集市也变得不再热闹。很多人都离开了,年轻人去城市寻找机会,老年人有的跟随他们的子女去城里享福,有的选择留在这里,长眠黄土。
我走进小巷,熟络的与邻居打招呼,乡音未改,每一句都是亲切。我回到老家,来探望我垂垂老矣的孀居外祖母。原本石子铺就的巷道被水泥混凝土替代,左邻右舍的房子不知何时又加盖了二层,小洋楼精致贵气;外祖母的房子被夹在中间,显得愈发低矮和古老,像被忘却的一页破损的残卷,被拼接在崭新的书里,泛黄而褶皱。
进门后叫几声“外奶”,无人应答。只有年老瘸腿的看门狗出来迎我,努力的靠近我,辨别这个陌生的家人的气息。夜的气息渐浓,屋子的灯却还未亮,我挑起主房的门帘,外祖母正在炕头迎着窗外月亮做礼拜,我连忙禁声,悄悄的放下手中的行李,自顾拾掇,外祖母转头朝我瞧了一眼,继续礼拜。我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苹果,转身坐到沙发上,静静的吃完,等待她礼拜结束。
北方的冬天夜黑得快,清真寺里传来第一声诵经的时候,天还未亮,几拜之后,夜色已将天空浸满。我打开院灯,昏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窗照亮屋子,照亮外祖母的脸庞。外祖母口里念着古兰经,跪倒,起立,双手低顺的放在身边两侧,额头,双目,似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因虔诚而变得谦卑。我一时觉得这一幕竟如此的熟悉,伴随了我儿时的所有阶段,以至于如今我望着她背影的时候,才惊觉也许这才是外祖母在我心中最为亲切的样子。记忆中,外祖母一直是精明能干,规矩很多。不喜欢我们吃饭的时候碗里剩饭粒,不许我们坐的时候摇腿……她总是说,“这样会把福气摇掉的哦”,皱着眉头,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;生病的时候,最痛苦最恐惧的莫过于吃药,而每当此时,外祖母的神秘柜子里的糖果便是最好的慰藉。那时生活清苦,每次买了糖果、核桃,外祖母就锁在柜子里,生怕我们这些小馋猫偷吃,即使撒娇耍赖,也不行,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来客人的时候,这些稀罕物才可重见天日。所以,如果哪一天生病了,能得到外祖母的垂怜,打开柜子得到一包糖果,这时候就是最幸福的时刻。
礼拜结束了,外祖母转过身来仔细辨认,“是孙子吗?”灯光昏暗,她的眼神已经不是很好,我应道:“是,外奶,我来看您了。”她忙下炕一边念着自己的鞋不见了,一边急着给我做饭,不顾我一直重复“已经吃过了”。老人总觉得孩子在外一定没有吃饱或者吃得不如家里好,总要再备上一份,才觉得安心。我再三阻拦,外祖母才不情愿的放下手中的菜作罢。但是随即又打开柜子端出糖果,核桃来招待,那个年代久远的神秘柜子还是被外祖母的一把钥匙尘封着,如今却这么轻易地被打开了。我心中恍然,可能是因为我们长大了,也成了客人了吧。
我不善言谈,外祖母也少言寡语,几句问候过后,我们便陷入了沉默。“我还有事,明天一早就要走。”外祖母听了这消息,又是一阵无言。只剩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,她内心也想念孙子,也很孤单吧,我不敢再往下想,心酸又涌上心头。
小镇的夜如此寂静,电视和网络在外祖母的房子里也不过是个新奇的藏品,自从外祖父去世后,鲜少被人记起。外祖母的夜,如此漫长,我难得平静。山风掠过土地和树林,犹如阔别已久的外祖母的爱抚。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,当我再次醒来,已是清晨,外祖母已经做完晨礼,开始了一天的忙碌。她见我起床,早已做好早餐,催我洗漱。忙忙碌碌的,找出这个,翻出那个,带给父母的,带给其他兄弟姐妹的,每个人都有,她知道留不住我,便只好把所有的思念和挽留都塞满我的行囊。她的孩子出门在外可是要吃苦的呦。我脱口而出:“不如跟我们一起住吧,反正现在你是一个人”。
她脸上一股暖意,但很快眼神又暗淡了下去,摆摆手:“算了,我一个人,方便。城里太吵了,我不适应,你们上班的上班,上学的上学,到时还是我一个人,谁也不认识,都没个地方逛逛;再说,我走了,你爷爷一个人在这睡土(睡土是指人去世后长埋于此),我不放心。我就守着家,等你们闲了回来看看。”絮絮叨叨,还是一千个放不下,她老了,开始抗拒吵闹和繁琐,抗拒外面的世界。
我知道她的态度,也不再强求,坐在提前叫好的离程汽车上,向外祖母摆摆手,她执意要将我送到巷子口,汽车即将启动,我看着这个身材矮小佝偻的老太太,隔着车门跟我说着路上小心,书包里的什么菜有多长的保质期之类的话。她无数次在这个巷口送别她的孩子,以前是子女,现在是孙子孙女,而以后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,还能有几回呢?
清真寺里的诵经声响起,提示着小镇的穆斯林做礼拜的时间又来临。我在这清亮的诵礼声中离开,看着车窗外祖母和她身后的房子一点点后移和变小。车已开远了,外祖母还站在那里,她像一树沉默的碑,上面刻着早已被尘世遗忘的故事。
她还在原地等待她的孩子归来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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